MuseSociety51

1

　　那宛如夕陽的火紅，讓旅人目不轉睛地凝望，很久很久。

2

　　那是個很長的冬天，長到讓農人焦慮，讓孩子都凍透手指不想出門玩，以及讓領主更嚴苛，就是那樣令人無奈的冬天。

　　就在那個冬天，旅人來到了村子裡。

　　他的身形憔悴、臉色乾枯，騎了匹瘦弱的馬，來到了村子。

　　起初，並沒有人注意到他，反而是馬兒那瘦乾乾的模樣引起了農人的心疼，圍繞了上來，他這才被因好奇而跟上去的孩童發現倒臥在路邊。

　　幾位壯碩的村人把瘦弱的旅人搬到神的教堂裡，他們彼此相望，不知如何處置。

　　雖然這是個貧困的小村子，但在神的影響下，人們被教導不能拋棄有難的人，而這位旅人除了馬兒和身上破舊的衣服外，並沒有攜帶任何物品，身上的幾處傷痕，更像是碰上賊人的結果，村人推斷，他八成是被最近因戰爭而出現的盜匪襲擊後逃走，因體力不支而倒在這兒。

　　如果村裡的神父還在的話，大家倒也好處理，交給他，並且由村人輪流接濟就好，只是神父似乎在前些日子便因公務而離開了，教堂也不能隨便給陌生人居住。眾人看向村長為難的臉色，想到他家裡七個孩子，沒人忍心將旅人的責任推給他。

　　可是該怎麼辦呢？就在眾人正在靜默的時候，旅人醒來了。

3

　　迷糊醒來的旅人，看到驚惶的村人，立刻明白他要做什麼。

　　他講起自己胡謅出來的語言，暗自祈禱這個村莊不要有人懂得外國語，看穿他那隨意編織的腔調，他讓聲音又快又急以掩飾，當眾人越顯得惶恐而不知所措，他便開始下一步的行動。

　　他拉出衣服的內裏口袋，拿起幾個錢幣，捧在手掌心上，刻意讓手不住地顫抖，努力在表情上流露出恐懼，不，那不是偽裝，他是真的恐懼，只是恐懼自己的謊言如果被拆穿，自己會遭受到怎樣命運的時候。

　　好險，他的偽裝成功了，一位強壯，臉龐憨厚的農夫跪了下來，將他捧著錢幣的手溫柔合上，他趕緊做出詫異的眼神，試著將自己變得空白，你不是別人，你指是個旅人，一個陌生的外國人，他告訴自己。

　　「就由我來負責吧。」那位農夫對眾人說，沒有人說話反對。成功第一步了，旅人心想。

　　旅人跟農夫一起到他的家，當旅人看向破敗的房子，走進屋內，望著農夫的妻子和兩位孩子，一位看起來較長的男孩和他大約七歲的妹妹，突然有種愧疚感，不過他很快就把其抹除掉，記住瑪莉，這一切都是為她而做的，他告誡自己。

　　當農夫的妻子端上了沾了牛奶的麵包，旅人這才記住他真的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，為了製造被發現時的逼真感，那夥人不僅對他拳打腳踢，還刻意奪走他的食物，他大聲抗議，那些人卻笑說一位潦倒的旅人是不需要什麼食物的，他們根本就是以欺負他為樂！當他想繼續說什麼的時候，強尼便將手指抵著他的額頭，「想想你女兒，你不想她那麼早就懷孕吧。」他邊說邊露出那每每讓他憤怒不已的猥褻笑容，他幾乎要氣暈了，卻只能乖乖聽他們的話。

　　他果然是恍神了，看向眼前農夫夫妻的神情，他知道自己若不做出些反應恐怕會被拆穿，那農人看起來很老實還很好騙，妻子的眼睛卻透露著些許精明。

　　於是他盯了麵包一會兒，再小心翼翼，記住，不能太快，將手伸向麵包，撕下一小塊，露出猶豫的神情吃下去，再端視著兩人的反應。

　　農夫的大手拍了拍妻子那瘦弱的肩膀，「我就說他會吃嘛～」聽到這句話，旅人差點就要將整條麵包奪過來大啃了，但他沒有。

　　於是他重覆了前面的動作幾次，只吃小塊小塊，看樣子安全了才不顧一切地開始大啃，幾乎狼吞虎嚥下去，吃完後他用手指擺出十字對向兩人，這招果然有效，那女人原來緊繃的臉也放鬆下來了，旅人內心還期待起下一條麵包，但那女人並沒有再端出其他食物，農夫把他帶進房子旁側的馬廄，指向乾草推，示意那是他睡覺的地方。

　　果然如此，旅人安慰自己，這畢竟是個小村莊，這些人能被他那彆腳的演技騙過，肯收容他就夠了，但他還是忍不住渴望起熱湯和溫暖的被子，他更縮進去乾草堆一點，一些草掉落下來，把他的鼻子搞得癢癢的，他起身撥弄，卻聽到一絲聲音飄進耳內。

　　「我知道你心腸好，我也很同情他，到了這個誰也不認識，語言又不通的地方，也不知道之前經歷了什麼事，可是，這實在是……」是那女人。

　　「茉莉，」農夫的聲音輕輕響起，「我知道你很……」

　　「理查，別再說了，我認了。」

　　旅人呆呆地躺在乾草堆內，靜靜思索著這小段對話所透露的意義。

　　二日，理查搖醒了睡到中午的旅人，茉莉幫他燒了一桶熱水，儘管旅人拼命揮手拒絕了理查的幫助，但理查還是擠進狹小的廚房內，拿著一條毛巾想幫他。

　　旅人選擇聽天由命了，他脫下衣服，讓理查看到他那佈滿了一條條傷痕的背頸，理查倒抽一口氣，旅人轉過頭來，心中不抱任何希望，等著看他怎麼做。

　　但理查只是把毛巾洗乾淨，遞給旅人，就默默地走出去。旅人又惶恐又害怕地匆匆將身體洗了乾靜，穿上理查放在一旁的舊衣服，便走出去，他等著被趕出去。

　　什麼都沒有發生。

　　理查並沒有告訴別人，為什麼呢？旅人心想，一個潦倒的旅人還值得救，一個身上充滿傷疤的陌生人呢？

4

　　在村人的援助之下，旅人的體力漸漸恢復，但即便是透過手勢溝通，旅人並沒有說出他的名字，對於這點，茉莉很不能諒解，她常暗底對理查埋怨起旅人的一些古怪行徑，例如他常常盯視著村子，呆愣愣地看了很久，又或者他有時常一個人到處遊蕩，但理查卻不管這些，他只覺得旅人很孤單很寂寞，他那些傷痕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悲傷往事，或許他並不只是單純地從強盜手中逃脫而已，或許他是個逃跑的農奴，但他並沒有把傷痕的事情告訴茉莉，冬天的衣服遮蓋住所有的傷疤，況且，這件事也不需要更多人知道。

　　旅人慢慢幫起理查一家的家務事，他會幫助茉莉到井邊打水，幫理查分擔些體力負荷比較重的家事，也會幫忙照顧約翰和小梅。

　　為了減輕理查一家的負擔，村裡的其他人家也會邀請旅人到家裡吃飯。村長雷溫更像是要彌補自己沒盡責任似的，旅人從他的家裡歸來的時候，總是會帶些小餅乾或什麼的送給約翰和小梅。

　　儘管大人們煩惱食物的緊縮，孩子們心切地盼望旅人到家裡作客，因為每當旅人到那一家吃飯的時候，他都會送點用木頭雕刻的小玩意兒給那家小孩子玩，充當禮物，女孩子是木頭娃娃，男孩子則是木刀。沒過多久，村裡的男孩子便開始用起旅人贈送的木刀玩起戰爭遊戲，就像在村子外頭的世界人們所做的事情，旅人常常會呆呆地望向孩子們打鬥的身影，眼神竟透露些許難過。

　　旅人似乎很喜歡小孩，理查發現他總喜歡跟在孩子身邊，他不主動加入孩子的遊戲，但總是默默看著他們，照顧他們。或許是有他陪伴兩個孩子吧，茉莉的抱怨也少了些，孩子們似乎都很喜歡旅人，會拉著他到森林的基地去，那是平時大人絕對不能去的地方。而等旅人回來後，他又會刻起更多東西，看樣子是孩子們央求他的。

　　好幾次，理查發現他刻累了，在休息的時候，眼睛會不由自主地望向當初他來的方向：北方。理查心想，旅人是不是在想家人，他，過去有沒有家呢？

5

　　不知不覺，旅人待在村裡的日子已經七天了，他真的喜歡上這個和樂的村子，喜歡上那些善良的村人們，特別是理查和他那兩個孩子，約翰和小梅，每次看到十歲的約翰那拼命想維持哥哥尊嚴的樣子，還有八歲的小梅對他愛理不理的模樣，就讓旅人忍笑地肚疼。

　　特別是小梅，他和瑪莉小時候的神情更是有相似之處，她活潑爽朗的態度，玫瑰色的臉頰，還有那永遠洋溢著真心喜悅的笑容，總是讓旅人心裡充滿痛苦，只要一想到自己就是那個將村子摧毀的推手，一種苦澀的味道就在喉間停留不去。

　　如果強尼他們快點來就好了，有時候旅人會發現自己竟然這樣想，長痛不如短痛，提早分離就能提早結束這種掙扎的悲傷，他絕對不能把自己的身分曝露出來，可是,,,,,,。

　　可是，瑪莉還在他們手中。冷冷的事實總是提醒著他。

　　晚上在乾草推內，他掏出自己藏起來的東西，那是個粗糙的小冊子，最末幾頁寫著許多名字，他瞪向裡面自己的字跡，心中感到一股強烈的厭惡之情。

　　他往前翻，前半部有些歪歪扭扭的圖畫，那是過去在各城市穿梭的時候，自己試著把那些雄偉教堂畫下來的痕跡，他閉上眼，還想得起來自己當時看到教堂時內心不住湧上來的虔誠，為什麼自己會變成現在這種人呢？他已經說不上來了。

　　備忘錄裡面還夾有瑪莉學會寫自己名字時的那張紙，以及妻子抄在紙上的聖經話語，妻子是家裡唯一認識些字母的人，靠的是過去當領主兒子的保姆時學會的一點學問，她把文字當做寶貝、神聖的東西，教給了他，卻沒想到他會拿來這種紀錄吧。

　　他想起妻子，她是個好女人，兩人從小相識，說不上有什麼愛情，但總是那種堅定的感情，讓他們結婚。可惜她在小梅四歲的時候便因瘟疫死去了，因為她的患病死去，小梅和他才被眾人視作不祥的象徵，趕出村子，被迫在各城市間穿梭，在沒有公民證的情況下吃了好多苦頭，總算是憑著打工而賺下的錢經營起流動攤販的生意，艱辛地撫養小梅長大，原想終於可以安定了，卻又碰到了那群惡匪。

　　旅人的眼淚滴落，掉落在教堂上，他趕緊擦了擦，教堂卻越顯模糊，他呆愣愣地忘向備忘錄，哭了起來。

6　　

　　這是旅人到村裡的第十天。

　　理查說服了不情願的茉莉幫旅人做個蛋糕來慶祝，為了給茉莉準備的時間，理查帶旅人到森林裡面撿拾柴火來拖延時間。

　　而在散步的時候，不知不覺，理查發現自己開始和旅人聊起自己的過去，雖然是聊，但也只是理查自己和旅人吐訴，他是如何和茉莉認識，在幾年前死去的爸媽又是怎樣的人，漸漸地，理查發現自己哭了起來，他和旅人談到那些茉莉生下不久就夭折的孩子們，茉莉尤其不肯接受其中一個男嬰的死去，他活了三個月，最後仍在半夜發燒，小小的生命就這樣消失。

　　理查一個人挖了他的墳墓，茉莉不肯幫忙，她頑固地留在家裡哀泣，大白天裡，沒有人陪著理查，大家都遠遠地避開，嬰兒小小的，好小好小，小到幾乎不能相信他能夠以間歇的尖銳哭聲來劃斷安寧的夜晚，那是多麼惱怒又那麼幸福的時候啊，理查把嬰兒放進洞裡，放入小小的十字架，將土填了進去，看向一個又一個墳頭，理查好像看到自己心的缺口，正一一在他面前排著、展示著。

　　旅人默默地看著他哭泣，他沒說什麼，卻給理查從未獲得的慰藉，那是曾經一路看著他們走過來的村人無法給予的，也是偶爾會偷溜去墳墓那邊呆望的茉莉，更無法做到的。

　　他們漫步回去村子，回到家裡。旅人喃喃說著他們不懂的話，微笑地把蛋糕讓給孩子們，約翰和小梅雖然口頭上拒絕，眼神卻閃爍著快樂的光芒，理查心中充滿對神的感謝。那夜，當他和茉莉躺在床上，他心中充滿了某種溫暖的感覺。

7

　　旅人躺臥在乾草堆內，默默下了決心，這是個懦弱的作法，旅人知道，可是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。

　　在接近天明的時候，旅人穿著一開始進村的衣服，溜進了裡邊的房間，把理查搖醒，讓他迷迷糊糊跟著到外頭，理查打著哆嗦，比手畫腳詢問到底有什麼事情。

　　旅人看了理查一陣子，說了話，他不再是胡言亂語，當句子從他嘴巴吐出的時候，他覺得自己吐出了一隻醜陋的蟾蜍似的，又噁心又難受，他終於說出了事實。

　　理查的表情從驚訝變得困惑，他的眼神變得好遠好遠，似乎無法聽進去他說的話，旅人自己也無法做到，他想不出來自己是何時變成這種人的，他覺得好疲憊，好痛苦，外面好冷，他的手插進口袋內，摸到了錢幣和備忘錄。

　　「帶孩子逃走吧，快點，收拾點東西就走了。他們就要來了，帶著大家離開吧。我很抱歉，可是我就只剩下她這個女兒而已。快逃吧！朝南方逃，馬兒留給你，快點逃命吧。」旅人這樣說，邊將錢幣塞入理查的手中，他不曉得自己到底為什麼這樣做，錢彌補不了什麼，特別是這個時候。他知道，但他只想做點事情，就像他刻那些木刀和玩具一樣，他只想做點事情。

　　旅人轉身離開，踉蹌離去，他沒辦法再看理查的眼睛下去，理查那坦率誠懇、充滿信任的眼神，已經在剛剛破碎了。

8

　　理查呆愣愣地望向旅人的背影，手裡握著錢幣，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做什麼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，旅人到底是誰？他是誰？

　　這時候，他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，在遠方，北方，有種喧鬧的聲音，像是馬蹄聲，又像是人群的聲音。

　　遠遠的，微弱但眾多的火光慢慢逼近了村莊，理查發出一聲怒吼，衝回家裡，把茉莉和孩子們趕下床鋪，命令他們快速打包。

　　他把兩個孩子用力一抬放到馬上，茉莉和小梅坐到旅人的馬兒上，約翰則坐在另一匹馬上，冬天幾乎都沒活動的馬兒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，直直地站立著。

　　他抓住兒子的手，塞了馬鞭到他手裡，大吼：「用力打牠，用力抽牠，快點逃！」兒子的臉龐是多麼的年輕、多麼的單純啊，他呆呆的，表情困惑地望向他，理查喉頭一緊，眼淚就快蹦出來了。

　　一旁的女兒發出一聲長長的抽噎，她的身體發抖著，理查好想抱抱她，安慰她，告訴她這只是一場噩夢。

　　但他只是遞給茉莉一條長棍子，用她用來代替馬鞭，想了一下，又將錢幣塞入她手裡，茉莉詫異極了，嘴巴微張，似乎想說什麼，理查搖搖頭說：「別問，快走就對了！」於是她抽打起馬匹，向南方逃去。

　　看向他們逐漸遠去的身影，理查幾乎要癱軟到地上，但他不能這樣做，他敲了一扇扇門，敲醒了一戶戶人家，他們匆忙地收拾家裡僅有的一點財物，可是還不夠快！

　　強盜的斧頭不久就趕上倉皇逃走的人群，馬匹踐踏在村人身上，馬鞭揮掃著，哀號聲響起，教堂的鐘聲響起，理查這才發現自己忘掉直接鳴鐘警告，現在已經太遲了。

　　至少茉莉和孩子們安全了，理查心想，他的一隻耳朵不知何時不見了，身子被馬踹到地上，他痛苦地跪躺著，不住地喊叫著「快逃！快逃！」聲音越來越微弱，變成低語。

　　火開始在村子裡燃燒，強盜叫嚷著吵雜的話語，他聽到批哩啪啦的燃燒聲，小屋倒塌的碰撞聲，理查的眼淚流了下來，他哭泣著，嘴巴吃了點土，他又難受卻無法吐掉……

9

　　遠遠的，在森林裡的孩子基地內，旅人流著淚，看向明明才是清晨，卻已經宛如夕陽般火紅的村子，他目不轉睛地凝望，手裡握著一個沒雕刻完成的木刀。

　　接著，他掏出口袋，拿起備忘錄，用筆把村子的名字劃掉，看向一個個被劃掉的名字，他的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了。

　　很久很久，很久很久之後，旅人才昂首離開。

初稿10/17 凌晨

二稿10/21 晚上

三稿 10/25 下午

四稿 10/31  晚上

五稿 11/02  凌晨

後記：

　　可能是上次的三題寫得太順了吧，這次真的生得很艱辛。

　　一稿被朋友嫌棄後，努力解決了她口中的「中世紀的人們對外地人可是很有戒心」的毛病，卻又落得理查被嫌搞不清楚他的想法的情況(嗚～)。

　　原來想要全部改成以旅人的角度去寫，但又覺得放棄之前寫得不錯的部份有點可惜，加上全部是旅人視角似乎又有點不足，這才改成兩個視角交替，最前面用全知視角的方式。

　　修稿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冗言贅字還真多～囧，雖然這次花的力氣遠比上一次多，卻還是沒有〈棺材•傳單•洗衣板〉那篇來得有感覺和渾然天成(?)，只能說寫作有時候真的要靠點故事自動在心裡生出來的自然而然啊。

　　總而言之，希望效果有達到(默禱)。

　　下一次要玩新遊戲欸～看樣子故事可以走哥德黑暗風，我好期待喔！

。創作股　小部